本文節錄自先達投稿於台大文學獎之散文首獎
我領略了消亡的滋味,又穿透了相當的時間才漸漸體會以及接受──連對我而言如此極端特殊的經歷,其實也只是這個宇宙裡的一息偶然;這個世界中的某份共感。我最愛的妳走了,此後,永遠,我們就只能待在苟存著的我的幽暗內心裡。我相當珍視這幽暗,它現在還有餘韌去輕托、蜷擁著妳的心。但有一天,當我連想妳的能力都失去時,我應再也無能去擔心:一旦沒有人想妳了,妳「在」哪裡?
時光瀑洩,過往在空氣中無痕地飄蕩。
十五年前,高一下課時弓著背趴在桌上睡覺的妳,偶爾抬頭,聳著八字眉,流露著張望的眼神與慵懶神態;這些年,我則忙碌於欣賞妳驕傲的、開心的以及有時是生氣的馬尾。妳轉身邁步而去,踩著布鞋或高跟鞋,馬尾從束端到尾尖含韻而彈牙地上下躍動,上下躍動……我彷彿可以分辨它背後的妳的那張表情──是隱隱竊喜呢還是故作生氣?是毅然決然呢還是游移不定?後來,妳淹沒在人群裡,淹沒在生命的疑問裡。腦海裡陸續佈滿了各種黑色,彷彿我真能分辨得出。最真實的感覺開始不在水泥城市文明與可供陷落的物質享樂中,反而在我一點一滴、日漸消逝而遲鈍的記憶與感受中。感受、畫面隱約都在,但我真的開始漸漸忘記妳的味道──從頸間,從髮間,從馬尾的尾尖飄送而來的妳的味道。他們說:「希望你早日走出來。」我總是百口莫辯。「走出來」的用語其實指涉了一種不好的事物,人應該逃脫、避免之,以繼續自己更好的人生。該如何解釋,我決定「不走出來」的創造性?何時,妳又變成一種我必須拋棄、跨越的「事物」了呢?未有類此經歷者,怎能理解在我的心中,有多麼希望皮膚仍不清醒地在呼吸著的昨日空氣能變成今日呢?我又怎能不善用人類僅存的精神性的力量對於消逝作出最後的抵抗呢?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妳啊……
與我願相反,在時間的隧道中,我依舊掇拾著不可抵抗的復原。這些日子以來我所依恃的(鮮活的記憶),實已漸漸離我遠去。我近乎神經質地寫下所有我腦中想到的所有關於我們的瑣事,包括才剛作的夢、現在處於難過的哪一種階段以及「任何細節」。老實說,我寄希望於一項我所不擅長的事──文學。拜科技所賜,數位照片、聲音檔案雖已貢獻良多,但只有文學能完整地進入人的內心活動。假設自己能夠成為托爾斯泰,恐怕比起及時地得到神與另一個世界的答案要來得實際得多。我還記得我在所謂頭七的那天如何地等待,心中帶有害怕與渴望。
生命為何?我既沉浸於,也頗害怕於如此使勁地回憶、想像。心中意念自非真實世界;然真實世界並沒有比心中的感受來得真實。形色人等、華美高樓、興盛的科技業、年輕蓬勃的嘻笑聲在周遭繪聲繪影。反而在望著捷運車廂上陌生女孩雙腳所穿的黑色帆布鞋時,我看見了生命的感覺,看見了她躁動的心靈。女孩坐在鞋櫃旁,踏著這雙黑色帆布鞋,將鞋帶繫上,帶面一致地平整朝上,順著合身的褲型向上,洋溢著高漲的青春年少。不久前,她跟朋友逛街時看到這雙帆布鞋,開心地設想在什麼場合如何搭配穿著。可能,它們會陪她渡過她的初戀,也會任她履跡全台灣最美的海岸。這個女孩,還有一顆單純的心,一顆能想像、會思考、有情緒的心,過著「人」這種存有的生活。也許,她永遠也不會察覺,有一個男人正低著頭,看著她的鞋子,對人生感到困惑。不會知道她的鞋子帶給了這個男人什麼樣的生命的感覺。男人在嘆息,有一個相同美麗、青春的女孩從二○○八年八月二十日開始,可能,只能存在於仍然想著她的人的內心裡,而沒有人知道這種生命的存在意義在哪裡。沒有人知道想念的力量有多大,是不是大到我們真的可以一起躺在雪白的雲端如過往那般嬉戲?於是,當我看見了活生生的心靈在運作,感覺到了她的生命感,我不禁替妳羨慕啊!她們跟妳一樣自由、美麗、成長、會作夢。而且,如實存在。
就在昨晚(二○一○年三月五日),我又夢見了妳,我輕吻妳的下巴使妳極盡蒼白的臉漸漸恢復血色。從現實人生到記憶、意識,再到夢境,好似一種生命的漸層。五年二個月又二十九天的在一起日子中,似有許多獨特經歷沉積在我心裡,不能想盡。珍貴而瑣碎的片段,往往驚鴻一瞥得見。妳還記得妳的狂喜嗎?當妳在處心積慮地佈局,成功地讓我吃下了那顆令我頗感驚悚的魚腥味軟糖之後
。或者,雖然我並非真的能從妳的馬尾看出多少端倪,但我還真有辦法看穿妳的心事,知道妳現在的這幅笑容、嘴角掦起的角度、瞇著的眼看的是地上還是我,代表了什麼涵義。妳嚇一跳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妳讓我覺得我好像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又或,妳看著我為妳而吃辣。大部份的時候,我將這份善感與細心,用在製造驚喜與更貼近妳內心的努力上。我當真是以妳的幸福為幸福的,妳不在了,沒有人可以證明這點。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在乎。我一個人,停留在曾經的沾沾自喜中,似乎還可以感受到妳的雀躍。看見妳快樂,我覺得人生很有意義……
時間的聲音突顯了生命喧嘩之後大片白色的空虛與寂靜。
一個人的個性及其一生何其複雜,到了終點就只有幾個物件代表著他的嚮往。沒有人會責怪「代表」,反而倚靠著它獲得了某種意義……
二百多封信代表了當兵時期我對妳的呵護與依賴,看見妳連我人就在妳身邊時都忍不住先開信來看(妳仰頭問:「可以嗎?」),自顧自地微露笑意或不禁點頭,因為妳的被填滿,我心中亦感到極致的幸福;躍動的馬尾代表了青春年少的妳,因徹底信任而顯露出吱吱喳喳、天真爛漫的模樣。我被漫天話語重壓於肩,心中又感到(同一種)極致的幸福;數千張數位照片代表了我們五年多來所有的相處時光,二個年輕戀人單純而富足地相愛。我尚感到貪心的遺憾──為何科技沒能進展到留下幾許氣味?甚至回到過去;蜿蜒的河堤旁,遠方淡水河的方向我所曾見過最美的夕照似亦蜿蜒匍匐至我眼簾,代表了每每沐浴在美景之中總想起妳的濃郁惆悵;天上的雲,代表了我們的嬉戲空間,我願意繼續被妳惡整,逗妳笑;母親的哀慟,代表了相形之下我的苦楚有多麼微不足道,我的愛得先建立在一個美好家庭對妳的辛勤灌溉之上。代表了一種最深長無止、喑嗚哽咽的守候與遙望;一雙帆布鞋,代表了整個少女族群的幽微心思;一樁意外,代表了命運的具體特徵,生命本質的一個面向;一簇眼淚,代表了一封信;一落文字,則代表了曾經的存在……因為「代表」它可以像夢一樣既真又假,在時光中既過去又未來,可能的存在被暗示、撈取出來。悠悠心緒從黑暗的現實、幽暗的內心綿延流淌而出,像套在右手小指上輕柔地發著光的風箏線,連接著希望微顫高聳入雲。別說什麼是不可能的,什麼也都發生了。我希望,想妳的字字句句,仍可以像過去那樣跌入妳的內心。
如果沒有文字,此至為珍稀明亮的時刻至今會在哪兒呢?紙片嵌入餘生,空盪盪的空盪盪的飽滿的一切陳舊而燦爛的過去與未來的希望無望未知天旋地轉著。